「黃梅衣缽已南來」這是第二首禪詩的第一句,是針對印宗問:「久聞黃梅衣缽南來」而有此句,黃梅衣缽早就南來了,可是始終未曾出現,為什麼?這可說是惠能的傷心史,如果惠能不是已明心見性的聖人,如果還是一介凡夫,往事重提,難免不傷心墮淚!好在他已入聖超凡,不傷心不墮淚了,得法之後,一路逃難,「命如懸絲」,隨時可能被殺,如狼群追捕小兔,躲躲藏藏,手提的衣缽早已南來,之所以未能現蹤,因六祖被趕盡殺絕,走投無路,禪門無處安身立命,幸獵隊伸手救援,一躲就是十五年,加上逃命的時程,十六年了,這種史實還不夠令人痛心嗎?還不值得同情嗎?惠能的青春時光,珍貴無比弘法利生歲月,是個多麼大的浪費?是個多麼大的損失?我為佛教不值,我為眾生叫屈,也為惠能叫屈!「只是寒流花未開」,以此來比方春花含苞待放卻遇到人為的寒流,敷天蓋地出現,攪亂了,春風被暴惡的寒流沖毀了,攪亂了,縮在花叢中,年年錯過春風,本來是年年落葉又抽枝,可是被亂流攪亂,十多年不落葉不抽枝了。這種出在禪門中的怪現象,這也是千古奇聞的怪現象,還不令人感慨系之嗎?
「喜見春光天氣好」,這是為惠能慶喜,為惠能歡呼,惠能苦盡甘來了!用春風送暖作比況,春風一到,寒流就被趕跑了,山河大地到處都被溫馨的、和煦的暖流湧至取代了、補充了、填滿了!此時,春天的原野,不論是春光、不論是春風、不論是春雨,都普遍地展現著和藹的笑容,像慈母溫馨柔和、愛意綿綿的手撫拂著大地山河都普遍甦醒了,於是芳草如茵,百花怒放,山河大地不像寒冬那麼寂寞了,含苞怒放的山花,不僅映水紅,甚至佛祖的蓮臺也被熱鬧的花光輝映得無比的燦爛,佛祖的慈顏也微笑得更可愛更動人了!春光氣象,也象徵惠能展現法運宏開的新氣象!這怎能不為惠能六祖因揚眉吐氣而讚嘆而歡呼呢?
「奧義幽玄不可猜,明師點破照人來」,這是第三首詩,是說印宗找到明師之後,就感到千生罕遇,歷劫難逢,不可輕易錯過,所謂:「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故印宗隨即挖寶,趕快提出「無上其深微妙法」的奧義向惠能請教,此中雖有探測之意,但也確有實際不明其義的奧妙處,有明師在前,怎能令其錯失?猶如千年暗室,明師一點即明,不用胡猜,以免弄巧成拙,明師如明醫,藥到病除。明師指點茅塞頓開,無明點破,慧光燦爛,如千年暗室,大放光明-悟了,不獨自悟,且能廣悟一切眾生,故說「明師點破照人來」。
「印宗竟是知音者,流水高山樂矣哉」。這一兩句詩是描寫印宗與惠能的配搭,其情況與中國古書上的伯牙與鍾子期的情況相同。伯牙是中國古代最著名的鼓琴者;而鍾子期卻是世上最能幹、最高明的知音者,不論伯牙心所想的和琴音所表達的什麼高深義理,最難得的竟有一位舉世無雙的善辨音的鍾子期都能立即破解,伯牙彈的意境不論是高山抑流水,鍾子期皆能辨解無訛,故鍾子期是伯牙的知音者,從此,兩人形影不離,成為莫逆之交。後來鍾子期往生了,而伯牙也因此毀其琴,不再鼓了,因世上已無知音者。
印宗與惠能來說,情形也雷同,我覺得印宗是惠能的知音者,惠能出山之後,如果不是遇到印宗,由印宗作導演,惠能這台好戲要拍得如此精彩,恐怕就難了。所以我很欣賞印宗,覺得他是導演的高手,使惠能這位初出茅廬的主角配合得很好,高潮迭起,奧妙絕倫,所以我稱讚他是高山流水的知音,他配搭得恰到好處,而且合作得很快樂,所以用「樂矣哉」來形容。
「衣缽傳承命似絲,忘軀衛護險危時」,這首詩是感慨惠能因傳承衣缽,幾乎小命不保,這太危險了!由於祖位太崇高了,人人仰慕,人人想擁有,卻不是人人都有崇高智慧及有足夠的福報才能擁有,若是人人志在必得,物希為貴,就非搶奪不可,也就非弄到你死我活不可,在這種情形之下,可見衣缽太危險了,因此,五祖弘忍傳授衣缽之初就警惕惠能,傳授衣缽「命如懸絲」,形容他的小命在神秀的頑徒布來天羅地網的捕殺之下,像脆弱的懸絲中的小命隨時掉下死亡,所以警惕,到此為止,以後傳法好了,勿再傳承衣缽了,以免因祖位而開殺戒,遺臭萬年,以免留下洗不清的臭史!幸惠能是傳道高人,鴻福如天,才裂出天羅地網,免遭浩劫!我因印宗求示衣缽事,而想到惠能為逃命,為護衣護缽吃盡苦頭。我說:「忘軀衛護險危時」從惠能說:他為了護法,確可為法忘軀,可是他是堂堂六祖,他是六祖的法身慧命,他的軀體亡,法身慧命也亡,故惠能的軀體慧命與衣缽同等重要,所以惠能的逃難期間,無時無刻,無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如臨深淵,故能於狂風暴浪中,渡過重重災難,危而不險。
「安然幸越千重阻,酸楚艱難人少知」。這是最後的兩句詩,既為惠能經歷長達十五、六年之久的厄難和無數風波的危險而慶慰而歡喜,也為他無辜的受盡苦難而感到難過和不安!惠能真是一位奇人,一隻漫山躲藏,上百上千人捕殺的小兔子,竟能從重重風險中,重重波濤中平平安安地渡過,不是命大、福大,哪有可能?所以我說:「平『安』地自『然』地『幸』運地超『越』了上『千』上萬的『重』重包圍、重重險『阻』,終於平平安安,毫毛不損地離開了險地,登上樂土,實現了成熟眾生,莊嚴淨土的弘化工作。現在雖已霧散天晴,一切都成過去了!但從惠能來說,他這段苦難的經歷,烙印在他的腦海上,其酸楚其苦難,要磨滅、要遺忘,絕不是短時間就能消失!而這種經歷也不是局外人能知曉,能品嚐得到的苦味!因此,我說:「酸楚艱難人少知」!不是當事人誰知?「看人擔擔不吃力」啊!
宗復曰:「黃梅付囑,如何指授」?惠能曰:「指授即無,惟論見性,不論禪定解脫」。宗曰:「何不論禪定解脫」?惠曰:「為是二法,不是佛法,佛法是不二之法」。
現機逗教隨機緣,平等法中越兩邊;
不二行門頓契入,惠能得了是真傳。
煩惱菩提共我家,如何二法轉亡涯;
眾生心佛無差別,蓮種污泥長白花。
「宗復曰」以下的這段經文是展現印宗請教惠能奧義的內容,可說是最精彩的一段談話。印宗問得好,惠能答得更妙。「宗復曰」:就是印宗除了要求惠能展示他師父五祖弘忍宗師傳給他作為祖位傳承的信物之外,你師父傳給你「心印」又是怎樣的呢?可否也拿出來展示給大家看看,讓我們也一飽法喜嗎?所以印宗提出「黃梅付囑,如何指授」?這可是真正的挖寶?
「黃梅付囑,如何指授?」,這是等於問:你師父那麼小心翼翼地,半夜三更偷偷地把衣缽秘密地傳給你,當時在黃梅山這種不尋常的舉動,必有不尋常的付囑,所謂「付囑」,就是把重要的任務委託於你,要你圓滿完成,不負所託。在中國文化中「囑付」與「叮嚀」幾乎是同一意義,是一說再說,要你慎重其事,要究竟完成。印宗問到惠能師徒的秘密囑付,人家師徒的「悄悄話」他也要分享,也要「探秘」,這種事如果是依現在的「新新人類」,一定譁然,一定提出抗議:稱這是天經地義的「隱私權」,憲法也要保護,不公開,不說!可是我們的惠能六祖畢竟是出世聖人,光明磊落,君子坦蕩蕩,沒有什麼不可以公開的秘密,所以坦承地和盤托出,告訴印宗。
-講於紐約慈航精舍印順導師圖書館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