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能後至曹溪」，這是惠能六祖開示惠明，令惠明開悟之後，他們師徒就各奔前程，惠明走了，惠能也隨即離開那一驚心動魄的是非之地，加緊腳程，日夜不停地趕路，從此途中似乎平靜多了，再也沒有遇到惡煞的追兵了。最後惠能到了曹溪。曹溪是一條很出名的河流。據史書記載，源頭出自廣東省曲江縣的東南；西流入溱水。據傳燈錄記載：『梁天監元年，有僧智藥泛舶至韶州曹溪水口聞其香，嘗其味，曰：「此水上流有勝地」，遂開山立寺曰寶林；又云：「去此百七十年，當有無上法寶在此渲法」』。按至唐時，果有禪宗六祖惠能大師居此大興佛法。柳宗元有曹溪第六祖賜諡碑文。
這是史書後來的記載，據六祖壇經的記載：「惠能後至曹溪，又被惡人尋逐」。這是說惠能六祖，當年可憐得很，像逃犯那樣，到處逃難，到處躲藏，被神秀的黨徒，到處灑下天羅地網，一路追趕，格殺不留。將軍出身的惠明第一批追兵追到，被惠能大德所感化，平靜了一陣子，以為可以安心了，惠能到了曹溪，以為可以安頓下來了，可是不幸得很，前浪未平，後浪又至，惠能如驚弓之鳥而驚嘆：「後到曹溪，又被惡人尋逐」，所謂惡人實即神秀的黨徒。如甕中捉鱉，更嚴重了，結果不得不離開曹溪，尋覓更隱蔽的地點，藏躲起來，這地點便是他師父－五祖弘忍最早指示的，「逢懷則止；遇會則藏」。「乃於四會，避難於獵人隊中」。四會是縣名，屬於廣東省，在三水縣西北，位於北江支流龍江水與綏江會流處，漢置，歷代仍之，明清皆屬肇慶府，縣產乳柑，非常出名。從此，惠能又回復到像他未見五祖前打柴賣柴似的山野生活了，而且又在他家鄉附近，流浪，再流浪，不知流浪到哪一年哪一日？逃難、避難，逃得了難嗎？避得了難嗎？能不遇見惡煞嗎？能平安度過災難嗎？這樣的問號，在惠能腦中，每天不知要出現多少遍？惠能是親證聖果的聖人，是五祖的衣缽傳人，是名正言順的第六代祖師，不是犯人，不是有罪之人，是神秀無故的逼害，是人為的，莫須有的，五祖、六祖都說他們是惡人，逼害賢者的惡人，從因果律上看，他們是有罪的，將來必得惡報，遲早要下地獄的！
只是六祖的無故受害，太慘了！在獵隊中受苦十五年，迢迢歲月，長達十五年，像坐牢那樣，太苦了！獵隊便是一支捕捉野獸的隊伍，不論獅子老虎野狼，凡是野生動物他們都要捕殺，靠殺生來謀生，惠能六祖是一代宗師，戒殺放生，慈悲為懷，護生救生，生活恰好相反，為了逃難避免逼害，而把獵隊作為避風港，不得已把他們作為保護傘、避難所，心境的矛盾、屈辱，可想而知，悠悠歲月如何度過？那些像獵犬似的只捕殺生靈的隊友，如何相處、交往？不能不說是個大學問了！壇經說：「時與獵人隨宜說法」，這是在獵隊中面對隊友，有佛緣的，他就觀機逗教，隨其根性，說些顯淺的佛法，令其結點佛緣，種點善根，期其將來得度，得大解脫。權利義務相等，惠能既是獵中的一員，享其權利，就得盡點義務，因此，有時人手不夠，惠能便必須被派去守網，每見動物出現在他的網前時，他不忍心動物被捕被殺，他網開一面，把動物放生了。這是不忠於職守之事，是不應該作的，他怕犯戒、怕殺生，他無法兼顧了。至於獵隊中的大鍋飯大鍋菜，他怎樣生活呢？他說每至飯時，以菜寄煮肉鍋。或問，則對曰：「但喫肉邊菜」。總之，這段經文便是說明，惠能雖避難獵隊。但獵隊殺生，惠能不殺生、放生、護生。獵隊肉食，惠能不肉食，惠能仍然保持素食，但喫肉邊菜。未因避難獵隊中就受到污染而變質，這正是真金不怕火來燒了。
現在先來把我因讀此段經文的感懷而作成的七首禪詩的內涵略微解釋再說。
「曹溪聖地亦難安」，這是感慨惡煞遍布，到處都有神秀黨徒，到處都遍撒天羅地網，使天下無一片乾淨土，使惠能無處可逃。「曹溪聖地」，因史書記載古代高僧智藥三藏船經曹溪，嚐到溪水清甜，知道上流有聖山，因即在山上興建寶林禪寺，且預言將來唐代將有法寶駐錫寺中大弘法化。其預言的聖僧正即惠能六祖，可是不幸得很，聖僧惠能六祖今日到達卻因惡人擋駕，未得安住大弘法化，不能不說是天大憾事。因此之故，我稱此山為聖山，此水為聖水。雖是聖山聖水，因惡人作亂，無法安居樂業，故曰亦難安。「孤苦惠能淚暗彈」，由於惡人搗亂，無法安居，就自然無法樂業了。惠能同我一樣，芒鞋破缽，孤苦伶仃，到處流浪，「淚暗彈」，相信證了聖果的惠能不令淚輕彈或暗彈，只是以凡人之心度聖人之腹的聯想罷了。「遍布惡人撒惡網，天涯何處可心寬」？這班惡人委實太恐怖，也太可惡了，為了奪取衣缽，攫爭祖位，勞師動眾，費了這麼大的氣力，弄到滿地烽煙，無日無時無地安寧，弄到惠能疲於奔命！到處都是羅網，那裡才能安全？「舉目鄉關何處是，天涯何處可心寬」？惠能的逃難苦況，有點近似韓愈被充軍的苦況，「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躲躲藏藏事可哀，惠能幸得貴人來」。惠能像小兔躲野狼，隨時隨地都遇到野狼的追逐，躲不勝躲，藏無處藏，好在他有一位如慈母關懷備至的師父和高明之極的一代大宗師，尚未發生之事早已洞明，錦囊妙計早作安排，預先指點，何去何從，早作安頓，如「逢懷則止，遇會則藏」，則是到了曹溪遇到惡煞時，逃到四會隱藏起來好了，如此一路安排，萬無一失，可見神秀似孫悟空，固然夠調皮了，但不論如何，未必能跳出如來佛祖的五指山。所以惠能躲躲藏藏，為了逃避惡煞，趕盡殺絕，迫害惠能走投無路，的確可悲、悽慘，但他有五祖的錦囊妙計，認為天無絕人之路，必有貴人護持，大可安心，依計行事！所以我說：「惠能幸得貴人來」，結果惠能果然步步成功，神秀終歸失敗！
「獵人慷慨迎珍客，救苦救難築福台」。六祖惠能正在落難，從表面看似是敗絮其外，其實是金玉其內的一代聖僧，一代宗師，自然是一位最珍貴的寶客，獵隊的主人未必能識寶，但之所以未被拒而禮遇歡迎，當然是六祖師徒福德因緣的感召。「救苦救難築寶台」，這一句詩是稱讚獵隊的主人因惠能無故被人迫害受苦受難而伸出同情之手，而得到庇護離苦免難，同時也等於給一切眾生建築了一座莊嚴的僧寶蓮臺，讓未來的眾生種善根培福慧，因為惠能六祖已是親證聖果的大德宗師，暫時落難，一旦雲散天晴，法筵弘開，福田廣種，度人無數，其功德就不可限量了。
「禪門趕殺不留情，獵隊反而願救生」這是第三首禪詩的前兩句。說來此事實在令人痛心疾首！禪門本是慈悲為懷，是利益眾生的場所，現在卻突然變成迫害眾生，趕盡殺絕傷生害命的屠場，說來怎不令人痛心疾首？禪門不留情，獵隊反而願救生，這豈不是一個大諷刺，大笑話！這是神秀倒行逆施的惡例、壞示範！「臭史悠悠臭未止，千年於我猶難平」，好事流芳千古，壞事遺臭萬年。因此，我稱他為臭史，這不是刻薄，此事發生在佛門，的確是很不幸的臭事，真是萬年遺臭，我還為六祖大感不平。
「歲月悠悠十五年，逃難受苦苦無邊」，這是第四首禪詩的前兩句，這是同情六祖惠能的不幸，無辜被困十五年，像坐牢那樣，悠悠歲月，無端無故，流落在荒山野嶺，像獵犬似的到處圍捕野獸，眼看生活在荒山野嶺中自由自在的野生動物，無端無故地被撒下天羅地網被圍捕，心驚膽寒，一個一個，一群一群被捕捉、被謀殺、被煮食、或被投入鐵籠、被賣給茶樓酒館，供諸豪客，調味蒸炒，讓豪客品嚐，惠能與牠們的處境可說完全相同，只是自己幸運，有明師指點，有明師呵護未落入惡煞之手，得到劫外餘生，成為漏網之魚，此情此境，此種悲劇，天天上演，天天出現，怎不令惠能觸境傷情，苦痛欲絕？此種處境，不是一天兩天，而是悠悠歲月，十五年長，如此悠遠，如何度過？所以我為惠能嘆息：「逃難受苦苦無邊」！
－講於紐約慈航精舍印順導師圖書館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