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貞觀癸卯歲,太宗嚮師道味,欲瞻風彩,詔赴京師,上表遜謝,前後三返,竟以疾辭。第四度命使曰:如果不起,即取首來!使至山諭旨,師乃引頸就刃,神色儼然,迴以狀聞,帝彌加歎慕!就賜繒珍以遂其志!
四次詔書未領情,龍威喊殺不須驚;
頭臨白刃猶愉色,帝轉歡顏作讚聲。
宗師畢竟非凡流,淡了世情道念深;
利鎖名疆患不入,投身爐炭火難侵。
依史書的記載,唐朝貞觀癸卯年,開國皇帝唐太宗嚮往中國禪宗第四代祖師道信大師的道德禪味,很想瞻仰他的道貌和風采,於是詔赴京師皇宮相見,照說這該是一個弘法利生最佳的機會,而且是皇帝徵詔,實是一件很風光之事,人家求之不得,可是淡於名利的道信大師,竟上表遜謝,拒不領情,一次、二次、三次都是如此,皇帝惱怒了,第四次再頒詔,並嚴厲地對使者說:如果再不來,就把他的頭顱斬來。一國之君的聖旨都不識抬舉,太不給面子了,難怪皇帝冒火!使者僕僕風塵,四度上山,這次使者也顯得異常激動,實情相告,希望大師破例領情,一同上京,皆大歡喜!誰知大師仍然堅持「淡泊以明志」,還是不領情,反而慷慨激昂,願俯首就刃,祈求使者斬首復旨,而面不改色,這種超乎尋常的舉動,令使者也大受感動!回到朝廷,將實情告訴皇帝,皇帝也不禁大受感動,讚嘆不絕,而更加仰慕;不但未加責怪,反而更贈珍貴布帛以嘉其德,以遂其志!結果本是悲劇上演,卻變成喜劇收場。
國君也很可愛,寬宏大量,有如此國君才能養成如此眾多的大德高賢。道信大師的道範如此崇高,委實令人敬佩!因此,我衷心敬禮,為表示讚仰情懷,隨寫禪詩多首,此其一二:
「四次詔書未領情」,這是第一首第一句。皇帝對大師的仰慕,才頻頒詔書派特使前去勸駕求見,曾經三次之多,都被以疾辭謝。皇帝的殷殷慕道情懷未蒙接納,皇帝第四次再下詔書,可見皇帝求道之情是如何地懇切了,仍存希望,所以再下詔,但又怕第四度被拒而落空,這才因渴道成怒,而來個下馬威,才以斬首要脅,以死相逼,令其就範,誰知道信大師稜稜風骨,如孔明所說「淡泊以明志」,服膺「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者,竟能視死如歸,死也不就範!因此「四次詔書未領情」的詩句,寫的是實情。
「龍威喊殺不須驚」,皇帝發威,不是兒戲,不可隨便,這點道信大師應該知道,何故能夠視死如歸,大雄無畏?因為大師是一代堂堂宗師,只是以道為重,早就置生死於度外,既然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還會屈服於威武嗎?所以皇帝發怒他也不在乎!因此,我形容他「龍威喊殺不須驚」。
「頭臨白刃猶愉色」,這好像僧肇大師就戮時那種慷慨激昂地喊出「四大元無主,五陰本來空,將頭臨白刃,猶如斬春風」的情境那麼悲壯,那麼偉大!因為「頭臨白刃」無命了,還不恐怖,還不改容,還怡然自得,這不是定功了得那能如此?為什麼皇帝能轉怒容為慈容?轉惡聲為讚聲?因為使者把實情奉告了皇帝,皇帝知悉道信大師德性如此崇高,實為國家的瑰寶,敬佩、愛護還來不及,怎忍心傷害,所以轉怒為喜!
「帝轉歡顏作讚聲」,可見開國之君的唐太宗,也是一個雅量寬宏的皇帝,才能轉怒為譽,皆大歡喜!再說,如果因怒亂斬,就沒有四祖,連五祖、六祖也沒有了,中國佛教的禪宗便沒有戲唱了,那是一個多麼悲慘的結局啊!可見「帝轉歡顏作讚聲」,這是一個多麼可愛的戲碼!
「宗師畢竟非九流」,這第二首禪詩仍然是讚嘆四祖道信大師,意思是說:從這類史跡的表現,就是聖賢的典範,不是普通的凡庸之輩有此能耐了,所以非凡流。
「淡了世情道念深」,一般現象,世情濃的人迷戀名聞利養,貪圖榮華富貴,沈迷於紅塵生活,渾身俗氣,道念早就消失了,像滾滾烏雲的天空,那來陽光?這正是濃了世情道念稀。反之淡了世情,當然是道念深了。如四祖道信大師,皇帝四度派特使徵詔,四度婉拒,志在道行,故力拒俗務,認為皇帝徵詔的風光有傷道念,故仍以死拒詔,這委實不易,可為千秋典範,光昭日月!
「利鎖名僵患不入」,一般凡夫俗子被名僵利鎖綁得緊緊的,無力擺脫,成為一般貪夫的大患苦不堪言,牛胎馬腹,刀山劍樹,不得不隨業受報,川流不息。像這類災難,對一位超凡入聖的宗師,還能為患嗎?
「投身爐炭火難侵」,一代宗師修養到這種境界,不要說名僵利鎖會使他動心、沾染,即使投身於沸湯爐炭也等閒。如唐太宗皇帝給他榮華富貴,無法感動,終至威武強迫也不管用,這便是一個很真實的例子,所以特以「投身爐炭火難侵」讚之。
四、五祖弘忍大師表現更為卓越
世事俗流滾滾波,大江南北成危河;
終因堤硬安然過,結果奏來是凱歌。
聖格高標越俗情,慧光如月夜孤明;
崇隆祖位傳承事,不是大鵬難遠征。
漫長歲月斜陽過,論道談禪似逝波;
晝夜渴求龍象眾,鳳凰何少爾何多?
如五祖從小出家,傳受四祖衣法之後,在黃梅傳道弘禪,四方歸向,學眾雲集,學眾數千,極一時之盛,號稱東山法門,可見其德望何等崇隆!可惜世相無常,悠悠歲月,五祖雖是童年出家,如初昇朝陽,也難免不逐漸日落西山。而黃梅的東山法門,在弘忍的德化威望之下,雖然眾望所歸,極一時之盛,但弘忍大師個人的感受,難免不外強中乾的焦急!因為他已到「古稀」之年,還未找到一個能擔荷如來家業的接班人。數十年來的韶華歲月、寶貴光陰,等於白白空過,不免如岳飛所說那樣「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宗師的修為雖不至於露出愁眉苦臉的樣子,但歲月不饒人,內心總是不免放心不下,心中期待,如彌勒菩薩那樣:「街頭上,等個人來」!因為祖位崇高,不能塞責,不能任人都可以濫竽充數,不是「聖崽」,不是「法器」,也可以坐上祖位,那樣是焦芽敗種,斷佛慧命,俗語說:仍可老僧下地獄,不以佛法作人情,賢如堂堂五祖,當然不會作那樣糊塗事!可見此事責任重大,而又時間緊迫。在五祖來說:「真是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如彌勒「街頭上,等」等了再等,等極那「個人」都不「來」,你看我們的五祖弘忍大師,縱使定功了得,也難免心頭沈重!何況祖位崇高,門徒眾多,虎視眈眈,人人爭取,我們這位顯得勢單力薄的五祖如何應對?怎不頗感壓力沈重?而世俗倫理,門下這群數十年同甘共苦的門徒,看來都有合法的繼承權,但「知徒莫若師,知子莫若父」,在五祖的法眼之下,他們都是一群烏合之眾,沒有一個是「法器」、「聖崽」,沒有能力荷擔如來家業,無資格繼承祖位,所以雖年近古稀的弘忍大師,六祖的繼承權仍懸而未決,其原因在此。但又不能不盡求及早解決,而一時又未能找到真正賢能的合法繼承者。這也好像一個家財萬貫的大富長者,年近古稀,膝下猶虛,香煙繼承無人,這才令這位長者不得不著急,不得不困擾了!幸好,好像旱天望雲霓,時雨驟降,天兵來救駕了,五祖歡喜何似!法運弘通,這正是五祖的福德因緣。
其實這種結局,弘忍早就知道了。各位還記得四祖道信大師對徒眾說:他武德年間,一日由廬山,攀到山巒絕頂遠眺破頭山-即黃梅的東山法門的所在地,見到紫雲如蓋下,有白氣橫分六道,而問大家是否體會其意,當時大家默然,只有弘忍答道:這是否表示您老人家的法統,將來會橫出一枝法脈?道信大師說:善,即你說對了。橫山一枝即弘忍的「一花開五葉,結果自然成」正統的五大法派之外的弘忍師弟牛頭法融的一派了。因此,也就說明,五祖弘忍雖已年近古稀,傳法大事還未有著落,也仍然安如也,只是我們以凡人之心猜測聖者之腹,那是依世俗的倫理之見的亂猜,說他焦急,其實他福德因緣所感,早已知道,祖位的繼承者,因緣成熟,終歸會出現的,所以他才那麼淡定,那會焦急?
-講於紐約慈航精舍印順導師圖書館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