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五祖悄悄地到碓房見到惠能腰石舂米。「腰石」，就是惠能馱著一大塊石頭，原因是由於惠能是一個南方人，身體不夠魁梧，又矮又小又瘦，舂米的碓那麼大又那麼重，身體不夠大﹔力量不夠重，碓子怎能搗得動呢？惠能為了加強重量，只有綁緊一塊大石頭，馱在身上，搗動重碓，才能把米舂白，供給全寺糧食。悲心澈骨澈髓的五祖看到惠能如此苦心，不消說，看在眼裏，痛在心中，既驚喜又感動，因而讚嘆道：「求道之人，為法忘驅，當如是乎」！意思是說：修行佛道者，一個志在陶賢鑄聖的學佛人，為了追求真理，為了救度眾生，為了上成佛道，而置生死於度外，應是這樣作最大的犧牲啊！這句話的內涵，由感動而發，既有稱讚，也有鼓勵，內心上更充滿了欣慰，因為一個出生在邊地的山野孩子能自動地發這麼大的菩提心，委實是太難能可貴了，怎不使一代宗師的五祖衷心隨喜？大為稱讚呢？
五祖接著問惠能道：「米熟也未」？也就是說：米舂好了沒有？因全寺僧俗的食米都由惠能勞力流汗日夜不停不休地把米舂白，才能大量供給糧食，全寺才有足夠的大白米飯可吃。所以五祖才關心地問，你惠能所經手的白米都舂熟了沒有？這句話，語帶雙關：表面看就事論事，惠能的職責是舂米，所以才拿米熟未熟來問他，其實五祖本意，是問他道業是否已經成熟了？是否已經明心見性了？這才是既暢祖師之本懷，也暢惠能之本懷，所以我說他們是談禪論道，雖是說米，其深意卻是與米無關的話題，不可以米會，應與禪會。惠能回答也很巧妙，也正是以禪會，不以米會。惠能曰：「米熟久矣，猶欠篩在」！意思是說：米，老早就舂（白）熟了，所差的只是還沒有篩罷了，現在就只是等待你老人家來幫我篩就行了。在表面上，作為旁觀者的我們，聽他們師徒倆所談的都只是與米有關的問題，別的什麼也沒有提到。若是我們依文解義，便會差之毫厘，謬以千里了。因為他們所談的不是普通語言，是與定慧相應的心性大義，熟不熟是問已證悟了沒有﹔猶欠篩在，當然也不是要德高望重的宗師來幫他篩米，只是暗示渴望宗師早日印證他的悟境，確證他的悟境是否已經究竟圓滿罷了。
「祖以杖擊碓三下而去」，五祖以手杖敲碓三下，便悄悄地走了，什麼也沒有說。五祖這些動作，你不要誤會以為沒有意義，他在無言說法，彈的無弦琴﹔說的是「無生」話，也可說他們在秘密通訊，你我不知，但惠能知。「惠能即會祖意」是惠能當下便已清楚明白五祖的用意，是約好，今晚半夜三更時刻，全山的人都見周公去了，但五祖與惠能師徒卻必須向周公告假，要惠能更深人靜時，悄悄地溜到我（五祖）的方丈室來好師徒會面，有重要大事商量，惠能這孩子也真乖巧，一下子就體會到了，而且準時到達。他們的舉動頗有中國神話故事之─的牛郎織女相會的味道，但不論如何，不可以呷醋啊！因為他們此時是聖賢聚會，應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五祖丈室中佛光普照，聖火輝煌，「諸佛生歡喜，龍天降吉祥」的普天同慶的大日子，應是全山上下，及滿布天空，皆是海會雲來集，－滿天護法神，聖眾滿天空。在五祖與惠能雖漏夜相會，五祖仍然步步為營，小心翼翼，不敢大意，故有「祖以袈娑遮圍，不令人見」。這是五祖為了衛護惠能這個「聖崽」是何等小心！要求達到萬無一失的程度。
下面是我作的幾首禪詩，現在順便略為解釋，以便文義一貫，以免失落。
「為求正法已忘軀」是第一首詩的第一句。因五祖去碓坊探望惠能時，見到惠能那麼苦心，為了加強體力的重量，善巧地腰石舂米，頗受感動而大加讚賞道：「求道之人，為法忘軀，當如是乎」的這句經文，我才作這首禪詩。這句詩的主題是有求菩提聖道的人，自古以來都是為了道業，為了悟證正法真理，總是奮不顧身這種精神，中國儒者也有「朝聞道夕死可矣」的豪語！身體是業力所感，遲早會崩潰，不值得顧惜，證真悟道才重要，所以菩提道上，軀體常被遺忘。同時，世人為了貪戀物欲而成為物欲的奴隸而沉淪苦海，失去人生應有的尊嚴和價值，若是明心見性，體悟真理，便是「立地頂天的大丈夫」了。大丈夫便是高登聖域而自己放棄不登，甘心輪迴六道，作生死道中的常客，這還不是笨漢是什麼？「不登佛國墮三途」，三途是三條最悽慘的道路，是地獄、餓鬼、畜生。世稱三惡道，造了上中下三種惡業，罪業深重，死了之後，沒有片刻逗留便逕行墮落，墮落之後，不知要經過多少劫數才有超生之日，佛國可登不登﹔三途不宜墮而墮，這種人還不可憐嗎？
「米熟米生唯自知」，這是第二首禪詩的第一句，這首禪詩是描述惠能與五祖師徒所彈的無弦琴，完全是聖人的禪地風光，奧妙絕倫，只有他們才領略得到，愚癡凡夫根本不知道他們在作什麼？
禪詩說「米熟米生唯自知」，就是表達這種意境。五祖問惠能「米熟也未」，交談的雖是一般的語言，所表詮的却並不是一般語言，凡愚不解，只有他們了解，所以我說米熟米生唯自知，唯惠能才知，他師父五祖當然也知。「問來禪趣極希奇」，正因惠能自知，加上連他們的師父五祖也共知，所以問答起來才禪趣盎然，法樂無窮！「希奇」是表示這是聖賢的風光，愚癡凡夫，從來沒有因緣可以「見聞覺知」，所以說希有難得，又可說是奇特之極！
「答言久熟師宜稔」，惠能回答其師說：「米熟久矣」。意思是說，老早就熟了，還等到現在嗎？真正開悟的人信心多麼強，多麼勇敢！其實，弟子的悟境，師父還不清楚嗎？「師宜稔」，稻熟叫做稔。俗語說：知子莫若父，知女莫若母﹔知學生當然莫若老師。惠能的悟境，五祖是再清楚不過了，所以我代惠能說「久熟，師宜稔」，意思是說弟子舂的米老早就熟了，而且吾師比什麼人都清楚，還問什麼呢？「只待因緣動手篩」，這最後一句詩是回應惠能說「猶欠篩在」，這不免令人懷疑，米既熟還等什麼呢？還等人來篩啊！這個人就是老師父啊！普通米舂熟後，篩是簡單事，但惠能已舂熟的米，要待人來篩卻是一個大事，篩米的因緣，却是一個大事因緣，一等就將近八個月，若不夠耐性，早就退心了，可見惠能的耐性確是令人敬佩了！
「三番擎碓約佳期」，這是第三首禪詩的第一句，這一首詩是欣慰惠能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了。話說五祖與惠能初會之後，便派人送他到米坊去韜光養晦將近十個月之久，從來就不聞不問，此刻，卻突然心血來潮，突然悄悄地出現在惠能面前，好像從地湧出，也好像從天而降，不消說，令惠能喜出望外，而五祖見到惠能的腰石幹活，如此苦心，為道忘軀，更是萬分驚喜！剴切慈言，要言不繁，便以手杖輕擊碓三聲，便又默然地悄悄地離去，你知道五祖在作什麼嗎？猜中，衣缽傳你！你做六祖！
惠能知道老師和他通電話、約佳期，這是惠能苦守了十個月所得到的最大福音，若不是已證平等法性，苦樂已不動心，否則，這消息要把惠能樂壞了！「靈巧惠能獨巧思」，這句詩是稱讚同他師父心靈的感應，配合得到恰好處，所以五祖的什麼舉動，都在惠能磁場範圍之內，所以五祖的舉心動念惠能都清楚知道，這是智慧的靈通，巧思就是智慧。「夜半欣然來聚會」，因五祖的三番擊碓就是約定今晚午夜的三更時刻，惠能依此暗號，明星燦爛的午夜很愉快地準時到達五祖的丈室大堂，五祖不消說，燈火輝煌地，爐香乍熱地，等待愛徒，未來的六祖前來相會，這是道情法誼，也是人倫中至性親情的聚會，多麼聖潔、多麼崇高、多麼偉大，也多麼溫馨的聖會，真是諸佛生歡喜，龍天降吉祥的勝會，世上沒有什麼盛會比此會更殊勝了！所以我形容為「天驚石破有誰知」！
－講於紐約慈航精舍印順導師圖書館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