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的三首詩是我的感觸:現先略為解釋:
「莊嚴傳法逃難天」,這是三首詩中第一首的第一句。此詩是感慨:「傳法天」,本來是很莊嚴的喜事,也是很幸福、很快樂的好日子,但誰也想不到如此莊嚴的喜事,竟變成如此不幸福、不快樂,而且是如此悽慘和如此悲哀的日子傳法天變成逃難天,誰能預料呢?
中國文化歷史向來是「成者為王,敗者為寇」,可是禪宗歷史卻是恰好相反,倒過來寫,成者為寇,敗者為王!如神秀與惠能的歷史就是如此奇特,如此顛倒的。惠能成功的傳承了祖位,卻被迫害到不得不到處逃亡;神秀失敗了,選不上祖位,卻霸佔祖庭,坐鎮黃梅山東山法門,稱王稱霸,而且更派出數百徒眾,撒下天羅地網,殺害六祖,並搶奪惠能的衣缽。劫奪祖位,迫得惠能到處逃亡,這不是敗者為王,成者為寇的惡例嗎?這種顛倒是非黑白之事,也只有禪門才能容忍!但在我一向認為應該有因果真相的人看來,總覺得難以苟同,因此才慨嘆為「莊嚴傳法逃難天」!
「日暮窮途殊可憐」。因為逃難的時間是三更半夜,不只是日暮,而且是三更半夜。逃那兒去呢?前途茫茫,又沒有一個目的地,何處才安全呢?而神秀派出數百徒眾,撒開了天羅地網,如一群野狼,追逐一隻兔子,躲哪裡去,哪裡都不安全。可說無處可逃,所以我說不只是日暮而且是窮途,幾乎是處於絕境,這還不可憐嗎?「舉目鄉關曷處是」,這是感慨沒有一片土或一個地方是家、是可安住的樂土。「千山萬水盡狼煙」,狼煙就是烽煙。烽煙是古代那個地區有戰亂,就用烽火來暗示,讓人知所避諱,或派兵前去平亂。但烽火有時因風大被風吹散升不上高空,若是用狼糞曬乾作燃料燒起煙來,便沒有這種缺點了,因此烽火也叫狼煙。此詩說「千山萬水盡狼煙」便是形容惠能的不幸,逃亡的路線,到處都是多災多難的危險地帶。
「六祖惠能被火煎」,這第二首詩是說惠能境遇雖是如此的多災多難,如此險惡,但他本人來說並不在意,他覺得他是為眾生受苦。「慈航志在渡迷津」,他駕的是一艘慈航,慈航行在波濤洶湧的苦海中,他要普渡他們超出迷津。「只求匡濟離災厄,不計個人受苦辛」這正是「只求眾生得離若,不為自己求安樂」的菩薩精神。這從惠能拜見五祖至今將近十個月來。其難行苦行的精神,可說都是一貫的。
「顛沛流離年復年,悠悠歲月苦無邊」,這最後一首詩的前兩句,可說是惠能從此便得過這種流亡生活的寫照,因為逃亡生活那能安定,像浮萍一樣,隨著風浪流動,流離失所,無時無刻,無年無日不過著這種顛沛流離的生活,故說年復一年,歲月悠悠,這種苦楚,不知何年何月才得盡止,故說「苦無邊」。「無端受此人為患,不是宿命,不是宿緣有罪愆」,不是惠能帶來的罪愆,不是原罪,顯然是神秀加給惠能的苦難,是人為的。是因神秀的貪欲,貪圖祖位,布下天羅地網,迫害惠能,使他走投無路,才不得不躲躲藏藏而受此活罪。
祖令上船,五祖把櫓自搖。惠能言:「請和尚坐,弟子合搖櫓」。祖言:「合是吾度汝」。惠能曰:「迷時師度,悟了自度;度名雖一用處不同。惠能生在邊方,語言不正,蒙師傳法,今已得悟,只合自性自度」。
祖言:「如是如是。以後佛法,由汝大行;汝去三年,吾方逝世。汝今好去,努力向南,不宜速說,佛法難起」。
把櫓相讓度人師,為法何能尚自私;
坦蕩情懷昭日月,如潮匡濟展弘慈。
以沫濡之牴犢情,師徒無福共長征;
為求保命羅網外,獵隊竟能養大鵬。
天羅地網命難逃,小兔如何免一刀;
護法龍天正照處,風波輒止便無濤。
師徒情深似海洋,悲心無盡願無疆;
渡船一幕感人處,直使後人苦斷腸。
過渡同船幾世修?前途險阻最堪憂;
婆心切切時牽罣,苦苦叮嚀淚暗流。
寄望殷殷法大行,路遙道遠責非輕;
雙肩堅實當平穩,萬里鄉關萬里程。
善財足印向南詢,煙水百城度旦昏;
萬事隨緣消歲月,甘來苦盡轉乾坤。
凡情聖智分雲泥,迷悟豁然高或低;
迷墮三途受苦厄,悟隨福蔭與天齊
悟似大鵬迷似雞,可憐可愍莫沈迷;
高登聖域蓮池會,痛彼群愚受苦淒。
這一老一少的師徒倆,三更半夜,沒有燈光照明,只憑一點月光,不知經過多少時間,才漏夜摸到江邊九江驛的渡頭。夜暮低垂,黑漠漠的一片死寂,除了陣陣夜風,給人帶來陣陣寒氣之外,萬籟無聲的夜晚,就只聞江浪風鼓拍岸之聲,單調而有節奏!接著便是一位老師父-五祖慈祥地、溫馨地催促年輕的弟子-惠能,「你上船吧!我來把櫓!」惠能說:「請上人坐!應該由弟子搖櫓」。年輕弟子,這樣文質彬彬,謙恭禮讓,正符中國傳統的禮教文化:「老師有事,弟子服其勞」的道理。五祖說:「應該是我度你才對」。惠能說:「不,迷時師度,悟了自度;度名雖一用處不同」。「惠能出生在未開化的南方廣東嶺南,方土語言,發音不正,所幸尚能與上人交流通話,而蒙上人傳承大法,今已明心見性而開悟了,這是一個莫大的福氣,可說是感恩之至,可見是應該證悟自性之後,就應由自性自度了,怎可再勞駕上人呢」?
五祖很滿意地回答道:「如是!如是!你說得很對!將來的佛法,由你的大力弘揚,一定是大為興隆,法輪常轉,廣度眾生,我也感到十分欣慰!大約你去後三年,我的世緣已畢,我也離開這人世了。你現在就趕快離開,一切小心珍重,注意方向,盡量向南直走,就會安全。弘法方面,不必急於講說,因緣還未具足,恐有障礙,講也無用,佛法難起」。
五祖與惠能師徒都是性情中人,而且都已超凡入聖,一代希有的曠世宗師,他們的表現,他們的語言都是從性情中流露,都是聖賢的法界等流。深夜渡江,師徒的真情流露,船中渡江的這一幕,多麼溫馨,多麼感人,表現的是肺腑的流露,所說的語言也是肺腑的語言!他們的流露不是世俗的父子之情,或男女的私情,而是聖潔的沒有私情污染的從智海中流出的聖諦,是道情,是法誼,出自澈骨徹髓的悲天憫人的悲心願海中洪潮似的洶湧而出,多麼可貴!
中國文化主張不論大小事功,都要注意「天時、地利、人和」,如種田,天時要選擇和暖的春天;地利要選擇肥沃的田地;人和要講究熟識的經驗和照顧要勤勞妥善。弘法利生也要重視因緣。五祖見到神秀貪瞋癡原封未動,名利心重,貪求祖位極其熾熱,敵視惠能,欲奪祖位,到處布下天羅地網,派去數百徒眾,欲傷害惠能,滿地荊棘,這種局面,不是弘法氣候,所以五祖要惠能遁隱一陣,再見機行事,故說「不宜速說,佛法難起」。其中五祖也對惠能說,他再過三年他就要辭世了。
五祖已是超凡入聖的聖者,生死自由,住世可長可短,他告訴惠能,他打算只住世三年,我認為這是一個痛苦的決定,也是一個不得已的決定,如果惠能在他身邊,再長他都可以安排,但惠能離開了,就沒有必要長留。就是留下三年,也是一個寂寞的三年,因為面對的又是神秀等一群貪婪無厭的凡夫俗子,半個知音都沒有。如伯牙失去鍾子期那樣就心灰意冷了,琴也不彈了。五祖離別了惠能,情況也是如此。五祖這短暫的三年,恐怕也還是因關懷惠能的安危才勉強留下,作個短暫的觀察,三年都平安無事,他也好安心走了,所以我說:五祖這三年,是個痛苦的決定。
以下的幾首禪詩是我讀此段壇經的感觸,現在讓我略作解釋,以便對於讀者有個交代:
-講於紐約慈航精舍印順導師圖書館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