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能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書此偈已，徒眾總驚，無不嗟訝，各相謂言：「奇哉！不得以貌取人，何得多時，使他肉身菩薩」。
明珠畢竟不尋常，縱貯黑罈亦放光；
未料獦獠驚四座，見真破妄最高強。
惠能初此試啼聲，可恨無人解其音；
幸有宗師弦外意，松濤風鼓作龍吟。
此刻在張別駕的催促之下，惠能從容地吟出他的禪偈：「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首偈才是真正的「無相偈」，他這首偈的出現，好像狂風掃落葉似的把神秀那首「有相偈」，掃得七零八落，片甲不留。誰都知道，惠能這獦獠不是不識字嗎？為什麼不識字的人會作禪偈，而且作得既合平仄又押韻，如格如律，工整得可圈可點，意境之超卓，字字句句都用得天衣無縫，比詩詞宗師還要高明。同時又是出口成章，不假思索，這種作品，書此偈已，難免不令寺中宗師門下的徒眾總皆驚訝！一同嗟嘆！事實上是太稀有，太出乎意外了，真是千古奇聞的驚世駭俗破天荒的大事，難怪讚歎奇哉！大家都說不可以貌取人，以為南方人，個子小，小樵夫，又是個野人似的小獦獠，便藐視他，不尊重他，現在看他的表現，才知道他是平凡中的非凡人。現在可說推崇備至！大家都猜測他，說不定經過若干時日，他可能是一位肉身菩薩。肉身菩薩即佛法中所說的「全身舍利」，這指有些悲願弘深的宗師級的大宗師，為了廣度眾生的需要，廢物利用，往生之後，讓父母所生的肉身不腐爛，只是自然風化，留下供奉，廣種福田，如六祖大師、憨山大師的肉身，上千年了，還在南華寺。又如近代的慈航大師的肉身也供在臺灣汐止。
五祖門下大家推測得不錯，惠能確是未來的肉身菩薩！張別駕幫惠能的詩偈書寫之後，全山轟動，震撼遐邇！不亞於神秀書偈之後的盛況！
五祖聽說，出來觀察，見到眾多門徒，人人驚怪，人人讚嘆，怕打草驚蛇，怕對惠能不利，眾多門徒為了爭奪祖位早已波濤洶湧，現因惠能作偈，光芒暴露，難免不引起妒忌，五祖怕暗中有人傷害惠能，因此，遂趕快除鞋把惠能的無相偈擦掉，不但對此偈不表示欣賞，而且貶抑此偈，宣布此偈「亦未見性」，宗師的尊嚴，宗師的權威，無人不尊重讚仰！宗師的教法，當然也是金科玉律，所以五祖宗師說：「亦未見性」，全體大眾當然信以為真，於是震撼的氣氛和震撼的情緒也逐漸冷卻、淡化！此事，對於五祖來說，真是令他捏一把冷汗，幾乎把他將近十個月來嚴密佈置的「韜光養晦」的工事，片刻破壞殆盡，這怎麼不令他捏把冷汗！
下列兩首禪詩是我寫來推崇惠能大師的，現順便解釋一下，以便了卻一段公案：「明珠畢竟不尋常」，這是兩首禪詩中第一首的第一句。主要是舉明珠作比況。明珠是如意寶珠，也叫夜明珠，因它能發光，把黑夜照明得好像白晝，所以叫夜明珠。一個修行到識自本心，明自本性，無明煩惱清除之後，智慧光明，到處發光動地，所以拿夜明珠做比況。「明珠畢竟不尋常」，因為這種珠能破暗照明，它的價值作用，非普通寶珠可比。「縱貯黑罈也發光」，這種價值連城的名貴寶珠，因為它能發光，光芒四射，光明是遮不住的，所以說即使你把夜明珠放在黑暗的罈子裏，其光仍然是要金光外露，遮也遮不住。「未料獦獠驚四座」，獦獠是惠能六祖渾號，因他是未開化的嶺南人，是一個粗野的孩子而稱他獦獠。總之獦獠即惠能。未料他不但不像人們所想像那麼下劣、粗糙，而且竟是意料之外的優秀，因此才驚訝四座，震撼十方。原因在「見真破妄最高強」。因為惠能已不是普通愚癡凡夫了。他是識自本心、見自本性的聖人。普通愚癡凡夫、懵懵懂懂，還迷夢未醒，根本不明什麼是本心本性，無明迷慧明，像在黑夜中摸索，惠能識心見性之後，慧眼洞開，法眼圓明，慧眼法眼的燦爛，像慧火燃燒中的大光明藏，妄心妄識，都被燃燒得變成灰燼了，所以說「見真破妄最高強」。
「惠能初此試啼聲」，這是第二首詩的第一句，是稱讚惠能不加思索隨口而作的這首「菩提本無樹」等的這首可說是驚天地而泣鬼神的禪詩，乃是他的處女作—初試啼聲,竟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如共命鳥，迦陵頻伽音「可恨無人解其音」，因惠能啼鳴的音韻太美妙，太高深了，世上又沒有第二位鍾子期出世，無人了解，幾成絕響。「幸有宗師弦外音」，善彈無弦琴的惠能，幸有五祖宗師權稱鍾子期，能領略到惠能的高山流水的弦外之意而不致變成絕響！「松濤風鼓作龍吟」，這就比況如山上如林海松濤澎湃中因高風的鼓舞，聲似龍吟那麼雄壯，興奮、激昂！
次日，祖潛至碓房，見能腰石舂米，祖曰：「求道之人，為法忘軀，當如是乎」！乃問曰：「米熟也未」？惠能曰：「米熟久矣，猶欠篩在」。
祖以杖擊碓三下而去。惠能即會祖意，三鼓入室，祖以袈裟遮圍，不令人見。
為求正法已忘軀，立地頂天大丈夫；
感慨世間多笨漢，不登佛國墮三途。
米熟米生唯自知，問來禪趣極希奇；
答言久熟師宜稔，只待因緣動手篩。
三番擊碓約佳期，靈巧惠能獨巧思；
夜半欣然來聚會，天驚石破有誰知？
無言擊碓更傳神，相見在心見至親；
一片靈明交感處，師徒心海露天真。
師徒相見道情深，久貯玉壺一片心；
禪地風光聖境現，高山流水變知音。
語言舉止富禪機，只有惠能預巧知；
謦欬揚眉隨意會，西來妙旨達無疑。
次日，就是惠能也作了一首驚天動地的禪偈，並請張別駕代他題在神秀偈旁的牆壁上，震撼全山，驚動五祖宗師不得不出面，脫鞋把偈擦掉，並宣布此偈「亦未見性」，才把震撼的情況緩和下來。可是，惠能的光芒已完全暴露在眾目睽睽之下。五祖感到曝光之後，事態嚴重，再不處理，恐對於他所悉心保護的聖崽—惠能更加不利，不得不快刀斬亂麻，故第二天就漏夜辦理。
次日就是因惠能作禪偈引起轟動的第二天，「祖潛至碓房」，也就是惠能從嶺南跑到黃梅拜訪五祖後，就被送到碓房，專心負責舂米工作，悠悠歲月將近十個月而迄於今，五祖第一次親到碓房探望惠能，而且是「潛至」。潛至私下不公開，不讓人知，悄悄地，或偷偷摸摸地，一個德高望重的一代宗師，要去看一位修苦行幹苦活的年輕在家弟子，竟要這麼小心，可見宗師所處的環境是多麼惡劣；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宗師對這位弟子是多麼重視和多麼悉心保護，否則何必那麼謹慎？
－講於紐約慈航精舍印順導師圖書館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