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2日 星期四

數十年來孤獨行

數十年來孤獨行,刀光劍影度春秋;
風霜暴雪尋常事,忍辱行門可避憂。

這一首詩是描寫個人來美弘法所經過的艱辛歲月。

來美弘法,其實就像一棵浮萍小草,隨著風浪的催迫到處漂流,沒有目標,沒有定止,初來美國弘法正是這樣。四十五年前,我在印公導師門下親近印公導師,在導師指派負責教務工作。這種工作雖然異常艱辛,因為那個時代,課堂沒有空調設備,台灣氣候又極其炎熱,甚至連電風扇都沒有,夏天,課堂當然熱得好像焗爐,每上一堂課,汗流浹背,短褂長衫盡濕,山上又缺水,連想洗個澡都成為奢侈品,這才是令人最難受的大苦事。長年累月,每週六天課程,又責無旁貸,這種滋味,起初真如夏天飲沸水,點滴在心頭,幸好,五濁惡世尊稱「堪忍」,什麼苦難都得在「堪忍」中度過,正因有此功力,經過長期的訓練,反如竟甘之如飴了。因此三、四年相當漫長的歲月,竟能安然度過,而不覺得苦迫,無有罣礙而安然度過,不能不感謝佛祖的加被,及加上禪定立了的奇功了。而這種苦差使,後來的變化,竟是不但不嫌苦,不怕苦,最奇怪的反而是樂此不疲,要死心塌地追隨導師,不願隨便遠離。但當時因國府施予強大壓力,迫於無奈,才勉強接受這一艱鉅任務而單刀匹馬闖蕩江湖,不得不來個大冒險。於是對於難捨難離的師長-印公導師,終於不得不捨不得不離了。

「數十年來孤獨行」,這首詩的第一句所記述的,便是敘述初來美國的實況。「數十年來」便是描寫四十五年前的一九六二年來三月二十三日的「破冰之旅」的第一位由祖國選派而來美弘傳佛法的僧侶,也可說是佛教的開荒牛。在當年,也可說是相當冒險。因為美洲新大陸,當時還是一個上帝的國土,佛教於此,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佛教文化還是一片茫茫的沙漠,而且寒流滾滾,到處冰天雪地,新來的移民到此,好像黑夜中摸索,如何立足,如何生存,尚在未知之數,在這種處境之下,還不夠冒險嗎?當時可想而知,是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如此處境,一路行來,道途如此艱辛險阻,山野崎嶇,路不平,一步一顛躓,躑躅其間,寸步難行,現在看來,轉瞬間雖快半個世紀了,如果從頭回顧,如果不以「看人擔擔不吃力」的心態來衡量和觀察,在當事人所親身嚐到的艱辛,這半個世紀恐怕比百年的一個世紀還要悠長得多了!因為他這半個世紀是「孤獨行」,這是表示行無伴侶,行無朋友。朋字是兩個月亮,其光燦爛,其光互照,互相幫助,如中國文化的「肝膽相照」,同舟共濟,可以互相幫助,其作用,其力量就大大的不同了。但從祖國初到異國弘法的「開荒牛」卻是「孤獨行」,沒有肝膽相照的命運和福氣!「孤獨行」也暗示,開荒牛的流浪生活,不僅是背井離鄉,到處飄零,無親無故可以依靠,這種情景,使我想起,令人心酸的古歌詞:「月兒彎彎照九洲,幾家歡樂幾家愁;有人高樓行好酒,有人流浪在外頭」的苦況十分類似。

「刀光劍影度春秋」,我這一介勢單力薄的「開荒牛」,不僅是生活窮困,飢寒交迫,租來的房子,月租上百,幾乎是每月收入的全部,而且還隨時加價,此外油燈火燭及其他費用,已捉襟見肘,無從湊足,結果只有處處慳儉,粗茶淡飯,捱度時光。當時連傢俱都無資金去買,如粵語所說:「馬死落地行」,誰叫你敢冒險,敢闖蕩江湖?誰叫你貧窮困苦?刻苦耐勞,「捱捱捱,捱捱捱!」乃是必然要走的道路,希望捱過「雲開見月明」,當時就咬緊牙根,以「苦為師,苦盡甘來」,這是我的命運,也可能是佛祖考驗我的意志和能耐!如孟子所說:「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到此地步,正如俗語所說:「王八吃了秤鎚-鐵了心」,豁出去了。也所謂馬死落地行,這實在是不得已的一著,總不能騎在死馬身上等死,與死馬共存亡吧!所以當時,窮得無錢買傢俱,只得到市政府附近的小巷撿來的破爛的,人家不要的傢俱拾回來加工修理,結果現在竟成為骨董傢俱了,一用就是幾十年,現在還有兩張大型辦公桌,一張是橡木的,一張是鐵的,現在都留在法王寺,看來很實淨、很好用,屬於老資格的元老派骨董傢俱了,大家都很喜歡它、愛護它、珍惜它。它是我經歷滄桑史的見證者,它被列為屬於珍貴的歷史文物了。以上所列的,還僅是流浪途中,初到貴境人地生疏無依無靠,生活上、境遇上遇到災變,遭到困苦,應是宿業所感的天災,這尚情有可原,最是令人扼腕的是老僑欺侮新僑,未體念飄零海外、孤苦伶仃、居人離下,同是天涯淪落人,宜同舟共濟、患難相扶,不但不如此之圖,相反的,盡迫害之能事,弱肉強食,同胞手足,而手足相殘,如何能下此毒手?天災之外,加來人禍,老僑欺凌新僑,怎不令人不感到寒心?

「刀光劍影度春秋」就是描寫「數十年來孤獨行」的血淚史!黑社會的惡霸頭目,派來他們的年輕嘍囉,威武地、傲慢地呼嘯而來,闖進法王寺二樓的大雄寶殿,面對一尊全美最大的慈祥可掬、莊嚴無比、氣象萬千的大玉佛,而且寬大雄偉的大雄寶殿,可說是最神聖、最莊嚴的聖地,是千秋萬世的無上福田,是消災植福的地方,這三位心狠手辣的年輕人,把殺人武器的刀槍攜了進來,我正在看書,廚房裏還有幾位義工菩薩在預備午齋,大雄寶殿的外廳只有我一人,他們來到我面前,威風無比地亮出刀槍武器,大聲地恐嚇我:「花生(手槍子彈)抑是白刀入紅刀出」,你要哪一樣?這當然悉聽尊便了,因他們有刀有槍,我只有一雙肉掌,手無寸鐵,還能反抗嗎?我老實告訴他們,稱他們:「三位哥哥」,並聊天似的告訴他們「我童年出家,出家之後就獻身三寶,整個身心都捨給佛教了,難道還會在意這個頭顱嗎?為教殉道更是光榮的結果。而且我從小出家,沒有結過婚,沒有妻子兒女,沒有後顧之憂!」另一位哥哥不耐煩似的更加唬嚇:「我把你法王寺的招牌倒過來掛」!我說:「這,我也會悉聽尊便,絕無異議;即使你們把法王寺拆掉我也不會反抗」。我並不隨他激動,始終是和藹而安詳地好像老友面談那樣,我保持平靜不激怒他們,他們面對一個笑容可掬的善良年輕出家人,也難下毒手,結果他們的態度平和些了,於是進而對他們說:「我是一個與人無忤、與世無爭的出家人,至於與人結怨結仇更沒有,因此,我懷疑三位哥哥是否認錯人了?我坦白告訴你們三位哥哥,我來美國已經二十多年了。我能在紐約打下這個基礎,事實上也不簡單!我有很多信徒,有家庭主婦、有廚師、有商人、有醫生、會計師、工程師、律師等等…你們把我殺害,可說只有舉手之勞,簡單的很!只是我的信徒怎樣處理你們我就不得而知了!例如:你們今天對我的這種舉動,我會到第五分局備案,將來我有什麼不測,他們必然是唯你們是問」。結果他們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便離開了。一個神聖的道場,幾乎被這班嘍囉改成屠場了,真的好險,幸蒙三寶加被,化干戈為玉帛,以上所列的只是犖犖大者,其他接踵而來的重重逼害,在我也是家常便飯,不勝枚舉。總之,這是「刀光劍影度春秋」的血淚史。不論「刀光」抑「劍影」都是殺人的凶器,都令人膽戰心寒,若無一點佛力,不善加化解,隨時都可能魂歸陰府、血染道場。「刀光劍影度春秋」,這說明海外弘法,無時無刻不得不提高警覺,「居安思危」,要枕戈達旦,不能大意!不論春夏秋冬,隨時隨地都有被殺的可能,必須精神武裝,提高警覺!可見道場是福田,也是戰場,鬥煩惱,也鬥惡魔!

「風霜暴雪尋常事」,俗語說:「天有不測之風雲,人有旦夕之禍福」。詩句上的「風霜暴雪」只是一個比況,比況一位投身於一個熊熊烈焰的的洪爐中修煉的禪修者的惡劣如冬天的寒流「風霜」和「狂暴」的冰「雪」那麼寒冷那麼恐怖。事實上的確是如此,例如不只是被黑社會派來的小嘍囉的攜來刀槍喊打喊殺,好在已置生死於度外,威武不屈的禪修者正慶慰未被打倒之際,誰知另一種災難又已排隊等著侍候我了,那是更惡劣的,盡中傷毀謗之能事。如花大錢請來的文化流氓,寫大文章,利用八卦雜誌,長期連載,挖空心思,只要是最下流的語言文字都用上了,竟長達兩三年之久,這種迫害讓你被汙,讓你名譽損失,這種惡毒還不夠悽慘嗎?這種迫害與風霜暴雪,有什麼不同?這不是弱肉強食是什麼?好像善良的修行人是生來就應該受人迫害了,我說:「風霜暴雪尋常事」,因為修行人被凌辱,被迫害是家常便飯,隨時發生,隨地發生,且時常是人在室內坐,禍從外面來,也會禍從天上來。我有一位信徒,她見到師父頭上經常被人撒尿塗糞,她同情心重,看不過眼,要給我送香皂、灑香水,其實我不貪香水,也不厭臭糞,如懶殘禪師的教誨那樣,「唾面自乾」,這樣修行,方可化干戈為玉帛!如文化流氓作文毀謗長達兩三年之久,他們要我作文反駁,我一笑置之,結果,作文毀謗者和出錢主使者,似乎都良心發現了,不但登文道歉,且請僑團領袖為她說項,她本人更特來道歉!我告訴他們,「譽不喜,毀不怒」,是個人處世做人的態度。梅花因霜雪的鞭策更堅強、更清香;我也認為流氓惡棍對一個禪修的苦行僧來說:不無有「逆緣增上的好處」,感恩還來不及,那會有恨意呢?正因如此,所以才於長達於兩三年的惡毒中傷毀謗,尚能甘之如飴,可能是得力於此。故敢慷慨激昂地作「風霜冰雪尋常事」的宣示!

「忍辱行門可避憂」!讀這最後一句詩,你可以聯想到為什麼「修行」亦叫「修煉」,「煉」如煉鋼、煉鐵,可想而知,一個大冶洪爐,幾千度熱熊熊烈火的燃燒中,什麼破銅爛鐵投進後立即熔化,變成純鐵、純銅、精鋼。修行生活正是如此,天災人禍,魔難重重,猶如危河險關,有粉身碎骨的可能,尚且不怕,層層險關更不在意了。勇氣何來?因為人生道上,生死海中,頭出頭沒,多生多劫,不知犧牲了多少頭目髓腦,幾乎都是白白地犧牲了,徒勞無益,現在呢?卻是有益、有代價的犧牲,是上求佛道,下化有情的犧牲,有莊嚴淨土,成熟眾生的輝煌成果,何樂而不為呢?所以菩薩行中,如熊熊烈火的燃燒中,像煉鐵煉鋼似的雖是多麼堅苦卓絕,仍然奮不顧身,前仆後繼,即因前程遠大、目標雄偉,犧牲的代價,就不得不倍增了!

如「忍辱行門」的「忍」字,若無驚人的魄力,誰敢擔當?像一把把利刃利劍,插入心臟,這是白刀入,紅刀出,肚破腸流的慘狀!如金剛經記載,釋迦牟尼佛過去生中,修菩薩行,於五百世修忍辱行時,歌利王到深山行獵,他隨身攜帶的一群美貌宮女,見到山裡有一位德高望重的仙人,在深山中修行,心生恭敬,前後左右,密密地圍住仙人,並請求仙人,給他們開示。國王獵物豐收之後,漫山遍找宮女,見到他的宮女都圍繞著仙人,像打破醋缸那樣,誤以為仙人引誘了他的宮女,於是拔出利劍,揮劍斬殺仙人,仙人無辜,被斬殺得遍體鱗傷!金剛經形容為「折折支解」,如此說來,這是多麼殘暴野蠻面對一個文質彬彬的一等善良的修行人、大菩薩,被這隻情慾薰心的昏君蠻漢如五馬分屍似的斬成肉塊,當時的忍辱仙人,任其宰割,心無恨意,這種氣度和修養,不是道行功深,不易作到。

所以一個禪修者的修行生活,被視為是一種「忍辱行門」,因為他們在菩提道上顛躓行來,莫名其妙的天災人禍,隨時隨地都可能降臨,使你防不勝防,無從逃避!特別是人禍最為可怕,它紛至沓來,使你永遠過著苦海無邊的生活,連苟延殘喘的機會都沒有。

我今晨因感觸良多,曾作七言絕句一首:

世路崎嶇不許平,人心險惡夢猶驚;
人為災難波濤湧,無義無情唯鬥爭。

當茲末世,修行人的境遇越來越惡劣,越來越困苦,難求平穩難求安。「忍辱行門可避憂」的意思是說,當你把「忍辱」作為修「行」的法「門」時,不論多麼艱苦,如何破壞、如何中傷、如何摧殘,都是修行者的功課法門,那就不論上刀山、下油鍋,既然避不開,躲不了,也就只有挺起胸膛,硬起頭殼,逐步前進,雖然魔高一丈,但卻亦道高一尺,道行加分了,成佛作祖的資糧逐漸加厚了,相對的令人擔憂的無始以來的「三障諸煩惱」無形中也就越來越薄了,到此田地,「君子憂道不憂貧」的「憂」兮兮的「憂」亦可以高枕無「憂」了,可不是嗎?